屬於處女座的文學

某種程度的昏暗，與徹底的清潔，再加上連蚊子的嗡鳴都聽得到的靜寂，都是必備的條件。我喜歡在這樣的廁所中聆聽絲絲雨聲。特別是關東的廁所，由於側壁靠地板處開了扇細長的清潔口，聲音可以從那裡傳進來：雨滴由屋簷或樹梢滴下，濺落在石燈籠底座，打濕石上的青苔，再滲入泥土之中，其中過程，如在身邊。

世界各國的文學中，大概沒有任何一個國家能像日本這樣，把處女座的特色發揮得如此淋漓盡致。這段文字摘錄自谷崎潤一郎的《陰翳禮讚》。通篇流露出對生活細微處極盡龜毛之能事的追求完美，從以上那段關於廁所的文字就可大略看出。廁所也能成為一種美學場所，還是個能從中獲得靜與悟的場所，只有處女座有這種能耐去挖掘生活中容易被忽略的事情，還能賦予意義和美感。

後面還有一段文字描述飯店裡的西式廁所，更傳神的表現了處女座的神經質、細膩敏感傾向：「廁所在電燈開關按下那一瞬間便燈火通明，再加上四面皆是白花花的牆壁，漱石先生所說的生理的快感，實在難有氣氛可以讓人盡情享受。放眼望去，每個角落盡皆純白，雖說確實有潔淨之感，但卻也讓人對自己體內排出物的落著處念茲在茲。這好比膚白如玉的美人將臀部或腳丫子隨便在人前展露一樣的失禮；在我們不得不寬衣解帶之際，偏又到處亮晃晃的，這也未免太不成體統了。」之後又花了一段篇幅描述廁所該如何保持朦朧的質地，陳年的木紋與小便斗中的杉葉氣味如何讓人的感官放鬆，諸如此類。一言以蔽之，處女座的人應該會很懂他的心。

甚至可以說，日本傳統的美感經驗是非常處女座的。文章中提到了漆器，上面佈滿炫麗的蒔繪，俗不可耐，但是在幽暗的室內，卻「化身為難窺堂奧、古雅、莊重之物」。除了處女座，還有誰會注意光線與器皿的關係呢？接著，作者又寫到手捧湯椀的感受，首先就是「揭蓋至入口之間，凝視著幽暗深邃的底部，目不轉睛的看著與容器的顏色相差無幾的液體，不發聲響的往下沉澱的那一瞬間的感覺」。其次就是手上湯椀的緩緩晃動，隨著熱氣上升而凝結的小水滴，還有熱氣帶出的香味。「與西方式的將湯汁倒入淺白的盤子後再取用相比，其相差不可以道里計」。

關於建築，文章中也有相當精采的描述。這個部分都在講室內的光線，這和牆壁的塗料、色澤、紙拉門、室內的格局和擺設都有關，令人想到王大閎的建築作品。王大閎是近代最傑出的現代主義建築師之一，也是國父紀念館的設計者。他非常注重建築的光影、氣流，將東方的空間經驗以簡潔的現代主義手法表現出來，和谷崎極力稱道的陰翳之美有異曲同工之妙。有趣的是，王大閎對作品的完美度相當堅持，頗讓人聯想到處女座的特質。在他的監工下，國父紀念館每根柱子上的紋路都是工人用手做出來的，屋頂飛簷的弧度一再調整，直到跟設計圖絲毫不差。

這樣細膩的美學，隨著西風東漸而逐漸消失，畢竟在二十世紀初，西方式的巨大、速度感、鋼鐵、玻璃、結構，把我們帶向一個理性光芒遍及的世界，細膩的東方式居住體驗在這炫目強光的照射下，薄弱得不堪一擊。谷崎潤一郎在這本書中寫的，就是對這樣的東方美學在時代巨輪之下瓦解引發的反思。雖然他通篇都在講非常細微的感官經驗：質地、色調、觸感、聲音，但是他藉由這些小事物訴說了文化的改變，也讓人不禁思索：所謂的文明進步到底是什麼，如果要以放棄文化的精緻度來換取生活的便利，又會對人們的思維造成什麼影響？

處女座給我們帶來的啟發，就是從日常生活中非常深入而細膩的體驗三昧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