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隱喻的愛情與人生：關於《First Love 初戀》

 

最近紅到爆的《初戀》不論是劇照還是宣傳照，看起來似乎完全符合單純愛情劇的刻板印象。說實在的，要是把劇情大綱寫出來，也只會覺得相當老套。但是戲劇的魔力就在於說故事的手法。戲劇的主題就是人世間那些往往很相似的愛恨情仇，在世界各地重複上千年，歷久不衰，因為人性就是老套。但每個時代總有傑出的說書人，用各種媒介或敘事手法，以獨特的觀點讓我們從老套中看見新意，看見人與時代的演變。而《初戀》的成功因素，就是天空的意象。

 

只要與天空的意象連結，一切都會變得遼闊、自由、充滿可能性。一開場就是女主角野口也英在美麗的北海道田野中，看著飛機飛過，一邊編織成為空服員的夢想。接著就切換到二十年後的現實：當初夢想著飛上天空的女主角，正在開計程車。一邊是白日晴空，一邊是黑暗雨夜；司機休息室中充斥的性別歧視對話、離婚後的獨居空間、定期匯入兒子戶頭的金額、繞著圓環打轉的車流，在在點出難以掙脫的現實框架。夢想與幻滅的並置，開啟了觀眾對幻滅過程的好奇心。

可以想像，這麼一個故事的場景如果設定在沖繩，就完全走味了。雖然也有遼闊的天空，但是沖繩就是少了輕盈詩意的美感，四季如夏的氣候也呈現不出生命在困頓過程中的漫長蟄伏與等待時機之感，整部作品的調性就會天差地別。場景設定所在，也是故事不可或缺的重點之一。

 

接著劇情開始交代男女主角在高中校園的邂逅，兩人都是風雲人物，在有點傻氣的機緣下終於有機會交談，然後交往。畢業後，也英去了東京，男主角並木晴道則加入自衛隊，朝著飛行員之路而努力。

在這麼講究細節的作品中，主角的名字應該也不會是亂取的。在日文名字中如果後面加個「也」，通常是在強調前面那個字的品質。女主角「也英」，也像是在強調「英」這個字的品質：精華、美好、傑出、如花綻放。「並木」這個姓，表面的字義就是道路兩旁夾道的樹木，「晴道」則傳達出明朗清晰的意象。一條兩旁有樹木、灑滿陽光、明確的道路。

 

但有趣的是，擁有這個名字的男主角反而不像也英那麼清楚自己畢業後的方向。會加入自衛隊，也是因為需要繳交日後求學與就業意向的報告，才會徵求家人的意見，不料家人都說不出他除了身體強壯之外的優點，這段熱鬧有趣的插曲提供了自衛隊這個選項。後來又在某個機緣所帶來的一念之間，決定了這個方向。

儘管在現實選擇上好像很隨意，其實，他的明確感通常並不是根據外在條件的理性判斷，而是發自內在的直覺。在完結篇中，我們才終於知道兩人真正第一次邂逅的情形，也終於明白整段故事都源自男主角內在那明確的直覺。因為心中有了喜歡的對象，因此徹底改變行為，也因此進入另一條完全不同的人生軌跡，就像受到外力牽引而改變軌道的星體。

在男女主角的高中時代，也就是1998年，日本宇宙科學研究所研發的火星探測器「希望號」發射，並且推出搭載姓名活動，女主角野口也英的名字也在其中。然而，希望號在2003年訊號中斷，那27萬個名字就這樣漂流在太空中，離開了原先預計的目標，順著意外的軌跡，朝向未知飛奔而去。地球與希望號的最後一次通訊，就在12月9日，剛好就是劇中女主角的生日。不過，這並不是編劇兼導演寒竹百合當初選擇這個日期的原因。

 根據寒竹導演的自述，這整個故事都是由宇多田光的三首歌發展出來的：〈Automatic〉、〈First Love〉、〈初戀〉。宇多田光發行第一首單曲的日期就是1998年12月9日，同時也是希望號發射的那一年。

12月9日，是太陽在射手座的時間。編劇的確為也英賦予了一些符合普遍射手座印象的特徵：與國外事物有緣、嚮往去遠方、外語能力好。但有趣的是，並木晴道反而擁有射手座屬於精神層面的特質：內心有個無形的導航器，在目標感的指引之下，去做成功機率很小的事情，在現實中碰撞，擦出意外的火花，延伸出新的路徑。也就是這個特質讓他在多年失散之後找到了也英，再續前緣。

表面上，也英看似比晴道更有計畫，但是卻比較缺乏勇氣與自信。如果沒有勇氣與自信，就無法果決的行動。在占星學中，行動力和火星有關。女主角的名字沒有成功登上火星，反而漂流在未知之中，彷彿也和這種缺乏火星能量的狀態相呼應。

就在希望號失去訊號的2003年，因車禍而失去記憶的也英，也像脫離原來軌道的希望號一樣，進入了另一條未知的軌跡。在這條軌跡中等待她的，是一連串殘酷的現實：沒有足夠的家庭資源和大學學歷，只能選擇體力勞動的工作，員工被任意資遣，投訴無門，最終也無法保有兒子的撫養權。這條軌跡和在工廠工作的母親非常雷同，愛女心切的母親，不想看到女兒依循自己這條辛苦的路，出手干預了事件發生的軌跡。乍看之下，與醫生結婚的也英似乎獲得幸福安定有保障的人生，但是缺乏情感支持的生活與赤裸裸的階級差距，還是讓她最終選擇離婚。

也英加入的計程車行，名叫「熒星」。火星古代的名字叫做熒惑，熒星其實就是火星。雖然希望號沒有成功到達火星，但是也英卻在某種意義上「去了火星」。表面看似失序脫軌，最終卻發現其實仍然存在著某種軌跡，甚至殊途同歸。這種萬物皆有意義的內涵，藉由最有趣的配角，也就是也英的同事「占部旺太郎」呈現出來了。「占」就是解讀宇宙萬物隱藏的線索，而他原本是研究木簡的學者，木簡就是「隱藏的真實心聲」。

 

由濱田岳飾演的占部，一開始給也英進行職業訓練的是他，後來把也英隱藏的心意解讀出來的也是他。職訓的那幕鏡頭就在劇中頻繁出現的圓環。如果沒有及時換車道，就得要再繞一圈。當時還是生手的也英抓錯換車道的時機，導致後方喇叭聲大作，她嚇得趴在方向盤上。占部對她大吼：「野口也英！不要逃避，眼睛看前方！」好一句充滿火星能量的提醒！有了正向的火星能量參與其中，看似「命中注定」的愛情，才反映出新的時代意義。如果沒有火星帶來的行動力，任何的命中注定就只會擦肩而過。就像寒竹導演接受專訪時所說：「我們的時代已經開啟了！」

就在這個熒星車行，發生了改變過去模式的事件。當從未請過假而且業績長紅的也英，打算把40天的有薪假一次請完，就遭到恐嚇。占部旺太郎故意在辦公室門口和其他人一搭一唱，把勞基法搬出來。當准假的章蓋上去的那一刻，大家齊聲歡呼。眾人團結改變了勞工被壓迫的現狀，讓也英過去被資遣的命運不再重演。哪怕只是一點點的改變，都是向前跨越不可或缺的力量。

 

村上春樹被問到「為誰而寫」的問題時，他說，並不會去想像讀者具體的年齡、性別、職業別之類，「那些並不是重要的因素……透過故事這個系統，我們可以感覺到彼此是連繫在一起的，能確實感覺到養分是來回相通的。」打動人心的好故事，訴說的都是我們的集體意識。看似循著相同的軌跡，卻永不重複。看似複雜多變，卻又有跡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