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25日 星期五

眾神依然遙遠──關於《神國任務:新紀元封神傳》的幾點隨想

《焦慮》劉耿一畫作
很多人都同意,現在的台灣人多半太焦慮,需要內在的平靜。但是要如何安頓自己的身心,似乎大家都找不到方法。從命理節目的大受歡迎就能看出來,對未來的茫然、缺乏願景、沒有方向感與意義感、感覺努力都是徒勞,這樣的時代氣氛深深充斥在社會上。要怎樣才能否極泰來呢?

最近有一本書針對這個問題,提供了企圖心十分龐大、也不失有趣的見解。書名取得十分響亮又富有傳奇性:《神國任務:新紀元封神傳》。作者蔡八來先生在序言中引用了存在主義心理學家羅洛‧梅(Rollo May)和神話學者坎伯(Joseph Campbell)等人關於神話的見解,並回顧台灣的歷史與信仰發展,說明台灣現在需要重新創造自己的神話。

整本書的架構是這樣:

 緒言中論述了台灣在世界上的地位,以及台灣人對自己在世界上所扮演的角色認識不足,也太妄自菲薄,這一切是源於我們內心的焦慮感和缺乏價值感。因此需要建構一套屬於我們的新神話,對於我們來自何方、要走向何處、怎樣的存在世界上,述說另一種更有自我價值感的故事。

接下來的篇章依序回溯了明朝的歷史、宗教發展史,以及這些動向如何影響台灣;自鄭成功來台後,每個不同的政權統治階段中,台灣的歷史與宗教信仰是怎樣的同步變化,這些變化背後的意義為何。最後的總結就是:台灣其實融會了陸地與海洋、東方與西方,可說是世界文明的中心,並從台灣的地理環境,歸結出十三座聖山與十三位對應的神祇、對應的意義,以此作為台灣新文明的意識聖地。

我之所以只能簡略的引述,就是因為書中的論點對我來說,從頭到尾都難以苟同。

首先第一個不苟同,就是把明朝和台灣的意識發展原點綁在一起。作者把鄭成功來台墾殖當作台灣發展的起點,基本上就預設了他論述的所謂台灣意識發展史,根本就是漢人信仰發展史。鄭成功來台灣不到一年就去世,倒是留下許多鄉野傳說和政治宣導,這件事情本身就非常耐人尋味。如果在一個人、或者一個符號身上附著了許多眾人投射的想像,那就表示這些投射的內容一定反映了某些集體的渴望與匱乏。台灣的漢人為什麼需要鄭成功?究竟鄭成功的神話撫慰了我們心中的哪些點?填充了哪些匱乏?這些才是真正該抽絲剝繭去釐清的答案。

另一種情況是官方為了統治上的方便,把某些人塑造成英雄,甚至神格化。國民政府對鄭成功的刻意抬舉就屬此例。不論是集體投射還是官方主導,前者是沒有清理的情緒,後者是限制心靈自由的框架,兩者都和靈性完全無涉。從這裡展開心靈意識的論述,根本就是挖地洞找太陽。


第二個不苟同,就是把宗教組織誤認為意識發展的象徵。禪宗告訴我們一個充滿美感的道理:以手指月,重點是美麗的月,而不是手指。宗教組織充其量只能算是「手指」,它所指向的「月」是怎樣的月呢?

作者在書中列舉的各宗派,有民間信仰的宮廟、有集團化的大型宗教機構、也有發自個人而較沒有硬性組織的會靈山團體。一般在宮廟中,處理的多半是屬於「陰性特質」的問題,例如生活中諸般不順、鬼魂侵擾、祖先風水、祈求物質生活豐足之類;至於「陽性特質」的追求,例如主動尋找生命的意義、精神上的提升、意識上的清明與智慧,很可惜,目前好像付之闕如。


集團化的大型宗教機構就更有問題了。機構可以讓很多人一起有效率的工作,條理分明的處理紛雜的事務,但是要付出的代價就是進入機構的個人必須遵守機構的規範,抹去一定程度的「個人性」。機構的宗旨條約之類的束縛,和意識上自由的追尋真理或正道有著根本上的衝突,這樣長期運作的結果,只會讓機構的目標變得愈來愈世俗化,離真理的道路愈來愈遠。世俗化的宗教機構,就只會淪為觀光客採購的大賣場,或是假公益之名、行營利之實,公然把宗教當成避稅的幌子,虔誠的志工淪為無薪勞動者,還要對被神格化的上人頂禮膜拜。這樣的宗教機構,竟然被作者當作台灣意識發展的重要據點,怎樣都無法讓人心服口服。
 
宗教機構的嚴重世俗化

第三個不苟同,就是全面扭曲關於神話的理論。從作者在序言中兩度引用羅洛‧梅,就知道羅洛‧梅深得作者的心。羅洛‧梅的理論之所以能夠引起作者共鳴,其實不難理解。事實上,羅洛‧梅最關注的就是焦慮問題,與作者對社會普遍焦慮感的觀察一拍即合。由於特殊的歷史背景,台灣社會也普遍存在著自我認同的模糊,這個「尋求自我」的主題也和存在主義心理學一拍即合。

羅洛‧梅在他的著作《哭喊神話》中提到,當代的心理治療幾乎都是在處理個人追求神話的問題。在每個人尋找生命意義的過程中,神話正是我們對內在自我與外在世界的詮釋與整合。換句話說,神話就是一種關於存在的敘述:我是誰?來自何方?為何存在?我在宇宙中的位置如何?這樣的敘述可以產生安全感與意義感,進而獲得內在的深沉平靜。


問題是,作者在序言中開宗明義引用的那句據說出自《哭喊神話》的話:「沒有神話創造力,就沒有文化創造力。」我翻遍整本《哭喊神話》,就是找不到這句話的出處,也找不到「神話創造力」或「文化創造力」這種詞,不知是作者記錯還是我自己的疏漏。《哭喊神話》中確實有關於創造力的論述,但是從脈絡看來,與作者所說的創造力似乎毫不相干。

還是從羅洛‧梅的原著中找些線索來看看吧。我相信作者應該看過這本書,從神話的定義著手似乎可以理出一點頭緒,猜測作者的意圖。對於神話如何有助於我們的生活,羅洛‧梅歸納出四個主題:(出自p.21 第二章:神話中的個人危機)

第一,神話提供我們個人的認同感。
第二,神話使我們的社群感成為可能。
第三,神話支撐了我們的道德價值。
第四,神話是我們與不可知的創造奧秘打交道的方式。

關於第一點,對漢人來說,祖先渡過黑水溝的種種艱難與神明的保佑就是一種關於認同感的神話。它解釋了我們來自何處,是怎樣的人。「唐山過台灣,心肝結歸丸」。這段歷史充滿心酸血淚,生命完全託付在茫茫大海中,除了交給上天之外別無他法。「黑水溝」這個詞本身又充滿了不祥、未知、危險、死亡的意象,或許也因此讓台灣的漢人始終掙脫不了悲觀的宿命感,擺脫不掉強烈的陰性特質。就這一點來說,作者沒有錯,我們確實需要另一種關於自我認同的神話論述,只不過究竟是不是作者提出的那一套,非常有待商榷。

《唐山過台灣》曾盛俊作品

第二點所說的塑造社群感的神話,對我們來說應該都不陌生。每一次的選舉都有人塑造這樣的神話。如《海洋的國家》這首歌,就充分展現了解嚴之後社會對另一種國家認同的塑造與期待。但是,我們真的擁有一種與無關政治、並且能在更高層次上解釋起源與本質的神話嗎?或許作者意圖重塑台灣神話,就是想要填補這個空缺吧。可惜完全採用傳統的信仰符號,難以和當代人的心靈作連結,也無法令人產生認同感。

第三點對我們來說就更熟悉了,幾乎從小聽到的民間傳說都有道德意味,因果報應的情節深植人心。道德感喪失似乎是個現代社會普遍的問題,並非台灣獨有。作者在書中認為台灣人的最大優點就是包容與慈悲,這也算是他重塑台灣社會道德感的企圖吧?不過在我們的神話中,「道德」在很多時候都只是「規範」,是被動的害怕被神明懲罰,發自內在的「德性」,倒是很少在神話中出現。這個現象是否呼應了我們的社會缺少內在精神的自省與追求提升的意志呢?若果真如此,恐怕問題就不是重新塑造神話所能解決的了。

至於第四點,原文是They address the mysteries of creation and creativity,直接的意思是:「神話本身述說了創造與創造力的奧秘」。奧秘是不可言說的,只能以象徵的語言表達。這一類的神話是一種我們對創造與創造力的蓋括性掌握,如帕格尼尼把靈魂賣給魔鬼以換取高超技巧的神話。不過羅洛‧梅是一位心理學家,他並沒有進入神祕學層面。其實,這第四點是最具神祕學意義的。神話本身向我們述說奧秘,這奧秘超越了任何人類所能認知的範圍。也就是在這裡,作者誤解了創造的意義。雖然他本身是個有創造力的人,想出了一種別出心裁的角度來看問題,但是在他的「緒言  集體新神話創造中」,雖然提出了幾個透露社會創造力的現象,但是硬要扯上「集體新神話正在創造中」,顯然大有問題,也太矮化了神話的內涵。我們的社會,似乎尚未走到創造力全面開展的階段,我們的小孩依然在學校受著非常形式化的教育,國家未來的創造力多半胎死腹中,而且短期之內似乎難以撥雲見日。



第四個不苟同,就是作者被自我的主觀限制,喪失了宏觀與超然。蔡八來先生不只是一位企業家、創作者,也是一位靈媒。任何有過靈修經驗的人都知道,擁有這樣的能力,更得隨時保持心念正直,對自己的情緒或意念必須有更敏銳的覺察,以免給世人傳達錯誤、偏狹或者夾帶私人負面情緒的訊息。然而在這本關於台灣的集體命運這麼龐大的主題的書中,卻不時透出作者的主觀。尤其是最後一章大膽建構了南投縣十三座聖山與十三位代表神明的理論,完全看不出任何具有超越意義的內涵,彷彿連連看與填填看,充滿制式化的語言。這是最令我感到失望的地方。

作者在他的另一本書《諸神相遇奇幻島》中,提到自己的生命故事。他來自清水的大家族,與祖先有宿緣,蔡八來這個名字也取自祖先,家族與傳統對他有很大的影響和福蔭。但是綜觀台灣社會,恐怕有很多人對祖先的想像還比較接近伊藤潤二:

台灣的漢人一直受到強烈的傳統束縛,不論在身體上或意識上,都很難擺脫那種強大的壓力。甚至在精神層面,我們的信仰也充滿了禁忌、約束、以及各種陰鬱的意象,嚴重欠缺自由與開展。蔡先生在他的緒論一開始,倒是巧合的掌握了我們這個時代缺乏的屬性。

緒論中提到2011年的三太子流行、以及台灣團隊參與大強子對撞機的建造而對發現上帝粒子功不可沒之事,從星象學觀點來說,這兩者都與天王星有關。天王星象徵顛覆傳統、打破框架、革命與創新。三太子的神話就充滿了天王星色彩:以驚人的形象出生,從小就是個搗蛋鬼,在一次嚴重闖禍之後勇敢的承擔責任,割肉還母、剔骨還父。太乙真人用蓮花和蓮藕為他做新的身軀,讓他復活。



哪吒的神話充滿了象徵意義,而且和天王星的意義十分貼近。「割肉剔骨」是非常強烈的行為,以決絕的姿態拋棄來自父母的既有框架,跟隨更高的指引,以蓮花般的純粹與智慧,蓮藕般的落實與再生能力,重塑自己的新生命。這不就是我們現在最迫切需要的嗎?奇妙的是,2011年,天王星剛進入了象徵開創的牡羊座,意義就是「顛覆性的開創新局」。從這個觀點來看,我們的電音三太子儘管是一項有趣的文化創意,卻還是過於可愛化,完全無法表達天王星驚心動魄的巨大開創能量。可愛化大量流行,正是一種意識上的自我閹割,去除生命的原慾,安於畜欄裡的舒適生活。或許我們更需要的,是找回漢民族心靈中失落許久的野性。或許就是因為我們喪失了野性的自由,我們的神話中幾乎找不到關於自然界的意象,都徹底被人文化了。

這一點也表現在蔡先生的書中對自然環境的疏離感上。儘管他提到傳統風水的學說,但是那也是高度人文化、漢人中心的想法,完全無視於自然環境的真實狀況。只有與自然界重新連結,才能找到真正的聖山與聖地。以現有的充滿框架束縛的信仰符號去強對硬掰是行不通的。

最後還是得說一句公道話。儘管有這麼多的問題和不苟同,我還是相當肯定作者對台灣集體未來的用心觀察與關懷。我們夾在傳統與現代的夾縫已經很久了,新的出路尚在摸索中。或許依然迷網,卻還有很多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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