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像琵琶魚一樣用誘餌獵捕食物,像小辮鴴與黑脊鷗一樣震動土壤引出蚯蚓,像刺蝟一樣在箭尖上塗抹毒液,像螞蟻一樣培植農作物與畜牧,像章魚一樣融入周遭,必要的時候還得像陽隧足一樣斷腕求生,像投彈甲蟲一樣製造化學爆破,像駱馬一樣吐口水宣洩不滿,像園亭鳥一樣盡心佈置讓另一半滿意的新居、並收集美麗的裝飾品取悅對方,像吉普賽蛾一樣散發引誘異性的氣息,像蠍子或角蟾一樣把還不會走路的子女背在身上……如果不談生理機制與動機問題,許多動物的行為讓人類不得不承認自己並不比其他生物高明,我們會的人家也會。
面對多采多姿的動物,我們會的卻遠遠比不上我們不會的。我們不會像拖鞋帽貝一樣在交配過程中變性,不會像母螳螂一樣吃掉自己的配偶,不會像蒲螨一樣在出生前就死亡,不會像非洲食蛋蛇一樣把蛋囫圇吞下還吐出蛋殼來,不會像兔子一樣從自己的糞便攝取幫助消化的微生物,不會像角蜥一樣受到威脅就眼睛噴血。 《背著蝌蚪跳的青蛙》一書的作者瑪蒂‧克朗伯(Marty Crump)在前言中明白揭示自己的寫作目的:「頌揚動物的多樣性。」她的確以非常具體而龐雜的方式達到了目的,整本書列舉了超過一百五十種不同的動物行為,從沒大腦的海星與水母到複雜的鳥類和哺乳動物,詳細描述了牠們求偶、育幼、攝食、自衛和溝通的各種策略,洋洋大觀,在三百多頁的篇幅當中負載高密度的資訊。當然這樣的篇幅無法囊括所有已知的物種,但是其中的資訊對任何一位動物行為學的外行人來說,都能滿足相當程度的好奇。
尤其作者也非常努力的收集人類文化中和主題相關的部分,當作小小的趣味點綴。不過,基於嚴謹的科學態度,她不會過度詮釋人類行為中和動物相似的部分,僅僅是一種對照,提供一個觀點,讓我們人類把自己放回演化的環節,看清楚自己的生物性。以一本寫給非專業者的科學著作來說,同時具有多元化的知識和趣味性,足以激發人們對動物行為的驚嘆與進一步了解的興趣,基本上已經算是成功的作品了。
但是這樣一本「啟發初學者興趣」的書,卻讓人不得不產生另一個疑慮。書中提到的許多動物,我們很容易就能在國家地理頻道、Discovery等知性電視節目中看到,例如角蜥的眼睛噴血絕技、螳螂吃掉交配中的公螳螂的畫面都已在電視上被播放數次。在這麼一個電子媒體發達的時代,許多書中提到的動物在讀者腦中所召喚的都是在電視上看過的畫面,許多書上提到的新知,遲早有一天也會被拍成紀錄片公諸於世。何況以現在資訊發達的程度,從研究報告到製作成完整的電視節目之間的週期是很短的。一個對動物有興趣的初學者,只要打開電視就能欣賞精采的生態紀錄片,畫質精美,剪接一流,音效無可挑剔,千奇百怪的動物行為歷歷在目,甚至也包括和人類行為的巧妙對應,有縱深剖析也有橫向聯想。那麼,誰還會選擇透過辛苦的閱讀去了解這個領域呢?
這就牽涉到另一個更深刻的問題:哪些訊息是電子媒體無法傳遞的?什麼樣的科學寫作是無法被精緻的生態紀錄片取代的?
歷史上開始產生「科普」這個觀念,和共產革命有關。在1917年俄國共產黨上台後,認為科學知識不該停留在學院的高牆內,而是應該屬於社會大眾,所以推行了所謂的「以人民為對象的科學(science for the people)」,其中包含兩種層面的意義:科學應該為人民服務,同時科學知識應該被人民所理解。這個觀念後來也影響美國的知識界。科學寫作來自左派的知識傳統,重視科學與社會的關聯。
麻省理工學院科學寫作研究所的網站介紹,反映了這個知識傳統的內涵,其中對科學寫作的定義摘要如下:「科學寫作是針對一般讀者,關於科學或科技的寫作,處理宏觀的概念以及重要的議題……科學寫作不是實驗室報告、專業論文、操作手冊、同行間的評論等……科學寫作者永遠不會忘記:科學工作發生在人文與歷史的場域中,並提供給讀者這個必要的脈絡。」
所以科學寫作的關鍵往往不是科學知識本身,而是知識與人的關係。一本好的科普著作不但要以高超的文學技巧把科學或科技的故事娓娓道來,還需要提供一種視野或觀點。這個部分可以算是一本優秀科普讀物的指標,從這個比較嚴苛的角度再檢視《背著蝌蚪跳的青蛙》,難免就略嫌單薄了。這本書呈現了像電視一般精采的內容,可是,如果只是像電視一樣,就會被電視輕易取代。
對讀者來說,書本裡一定還有些什麼,是生動有趣的電子媒體無法取代的。一個喜歡吸收新知的讀者,必然會期望從書本上獲得電子媒體無法完整呈現的某些東西。就科普讀物來說,讓讀者願意翻開書本、取代電視機繽紛畫面的又是什麼呢?是為了看作者如何以具有藝術感的文字把科學知識變得美妙?還是了解另一種看世界的方式?讀者真正想要的,正是書本之所以不被淘汰的原因、也才是一本書不可被取代的理由。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