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14日 星期一

兩個芙烈達‧卡蘿

書名:《兩個芙烈達‧卡羅

不論是文章或繪畫,藝術作品的內涵進入觀者心中,與觀者的生命產生共鳴,共鳴的回音振動理性思考的大腦,形成對作品的詮釋。人們欣賞藝術的角度和取向,往往與自身的生命經歷密不可分,而作品透過無數人的詮釋解讀,脫離了作者的初衷,發展出多層次的意義。觀賞本身就是一種再創造。

在作家施叔青眼中,芙烈達‧卡蘿這位傳奇畫家的作品,成了人類集體心靈共同追尋的主題最完美的縮影。

作家與畫家的虛擬對話

故事從澳洲的古董市場展開。作者發現一批華麗精美的傢俱,看似南歐風格,其實卻都出自拉丁美洲工匠之手,活生生一段殖民史的見證。從十六世紀以來,殖民的歷史摧毀原有的文明,讓拉丁美洲人陷入不斷追尋身分認同的焦灼。生長在墨西哥的芙烈達‧卡蘿,在猶太裔的父親與一半印地安血統的母親之間,終其一生都在尋找自己的根源。

作家施叔青則生長在同樣經歷過殖民的台灣。墨西哥與台灣因西方的貿易海權爭奪而聯繫在一起,有某種相似的命運,與世界的變動緊緊相連。解放後的殖民地那夢魘般的身分認同焦慮,作家也曾親身經歷過。但是為什麼畫家對自己的生命可以注視得那麼坦然,絕大多數的畫作都是自畫像,直逼自己生命的核心,而作家卻連自己鏡中的影像都不敢、不願直視呢?作家把畫家當成神交的對象,透視自己生命中的荒蕪與渴望。


芙烈達,我總是把你身體宿命性的傷殘,與墨西哥被殖民摧殘後的千瘡百孔聯想在一起。」畫家卡蘿從嚴重的車禍奇蹟生還,是不是要透過不斷的描繪自己,才能體認到自己的生命確實存在?就如不斷追尋文化根源的拉丁美洲藝術家一般。個人命運與國族群體的命運是多麼巧妙地互相隱喻。

隱喻一般的卡夫卡


從拉丁美洲繞過半個地球,來到東歐的捷克。這個曾被狠狠撕裂的國家,蘇聯的坦克車壓境,某個城市所有的道路名稱一夜之間被改變,讓人彷彿活在夢中熟悉的異鄉。在首都布拉格有一位作家卡夫卡,他短短四十幾年的生命幾乎都籠罩在父親權威的陰影下,找不到安身立命的地方。他是奧匈帝國的猶太人,卻脫離了他熟悉的猶太區。他是個說德語的捷克人,聽不懂保母罵他的話。在多重的矛盾中執著於追尋心靈的原鄉,這難道不是作家施叔青、畫家卡蘿與無數現代人處境的隱喻嗎?

即使身為殖民母國,西班牙和葡萄牙也曾經歷殖民地的認同危機。經過摩爾人長達八百年的統治,當西班牙順利擊敗摩爾人,就竭盡所能的大肆摧毀回教徒的痕跡,在清真寺的廢墟上建立天主教堂。我們終於知道,為什麼追尋自我認同是人類集體的宿命,因為文明與文明之間總是互相傾軋,互相摧毀,如無法脫身的輪迴。

紮根在堅實土地的渴望

歷史的巨輪如此無情,命運的戲碼不可抗拒。作家在紐約和香港旅居多年,在苦悶的年代,被迫對政治冷感的知識分子,在紐約與自己的文化相逢,才回頭研究中國與台灣的戲劇。在物質天堂香港,針對天安門事件的示威深深衝擊了蒼白虛無的生命狀態。於是作家寫出了堪稱代表作的「香港三部曲」。

至於畫家呢,活躍的創造力,大膽鮮明的色彩,深深根植於孕育古老文明的土地上,根本不需要藉由政治上的激情喚起活力,而是讓這份活力滋養對政治的關心。在「根」這幅作品中把自己描述成大地之母,綠葉穿過胸腔往上生長。這幅畫引發了作家強烈的共鳴:「生命、文化的榮枯循環不絕,絕望如我,渴望從芙烈達‧卡蘿的『根』感應到生之活力、復甦的悸動。


作家的故鄉台灣,對西方人來說曾是一個不存在的地方,航海圖也呈現這個島諸多錯誤的形象。台灣人只能從殖民者、移民者的眼光看自己,看不見自己歷史的定位。所有的台灣人惶惶然尋找、在政治圖騰中落空的,就是這樣紮根在堅實土地上的感覺,生命的存在感。

從胸腔長出的綠葉同時也象徵了愛。沒有生命的存在感,就喪失了對愛的感知能力。


對話尚未終結

在千年歷史縱深、幅跨世界各洲、交織個人與集體命運的虛擬對話尾聲,作家發現了文明不只有互相傾軋的可能,葡萄牙的回教徒遺跡和天主教的建築符碼和諧共存,荷蘭可以製造出中國風味的瓷器,墨西哥的原始圖騰和中國的三星堆青銅器是多麼相近。追尋心靈原鄉的旅程,終將走入人類共同的根源。


「兩個卡蘿」這幅畫中,畫家將自己一分為二,一個身穿歐洲服裝,一個穿著墨西哥傳統的特納旺服飾,兩個卡蘿的心臟透過血脈相連。一些評論家認為這幅畫是為了治療自己離婚的傷痛,然而在作家與畫家穿越時空的對話脈絡中,這幅畫有了更寬廣的詮釋:墨西哥卡蘿用手安撫的牽著歐洲卡蘿的手,透過自我追尋,讓分裂成為完整;兩個卡蘿代表兩種異質的文明,彼此血脈相通,攜手合一,治療歷史的永恆傷口。

作為觀看這段虛擬對話的第三者,我選擇卡蘿的作品「摩西」為這篇文章做收尾。這幅畫的正中央是個孕育胎兒的子宮,下面是漂流河上的摩西,兩旁是所有偉大文明的象徵以及人類歷史上的偉人,上方巨大的太陽照耀這一切,陽光如手,賦予萬物生生不息的活力。文明複雜紛呈的面貌完整的融合為一,永恆的生命源自宇宙神秘的根源。唯有站立在堅實的土地上,才能讓天地的能量流動無礙,那正是讓生命蓬勃發展的力量。


作家在書的結尾這麼寫著:「綠葉從她被挖空的胸腔爬竄出來,綠色的生之泉滋養了龜裂乾涸的人間大地。我在尋找復甦的力量,再活一次。我找到了嗎?」

彷彿為所有的人代言。在蒼白虛無的生命狀態下,我們找回了流動無礙的天地能量、找回了宇宙性的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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