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27日 星期三

36個故事,該怎麼說

從一個絕佳的構想到一部電影之間,是一段漫長的距離,其中包含了許多技術層面的問題,許多團隊的合作,當然還有資金。這絕對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一個好構想如果沒有被落實,雖然很可惜,卻是可以體諒的。


《第36個故事》就是這麼讓人覺得十分可惜。這部片有幾個非常精闢的構想,圍繞著「物品」與「故事」。和人們耳鬢廝磨、日夜貼近、度過漫長歲月的各種物品,本身就承載了許多沒有被說出的故事,這些物品都在等待一個魔法師,去召喚封存在物品內的故事,也就是一段屬於人們的記憶。

第36個故事,這個標題本身很吸引愛聽故事的人。說故事是一種古老的技藝,說書人把記憶和想像冶為一爐,拋出一個充滿懸念的開端,勾起聽眾的好奇,接著讓故事在眼前鋪陳,就像展開一幅色彩斑斕的織錦緞,經線緯線緊密交織,對比中有著和諧,每個細微處都耐人尋味,遠遠望去卻又渾然天成。一個好的故事應該就是這樣,不論這個故事如何呈現,不論是在廟口被說書人講述、在榕樹下的老人家對孫子講古、在書本上、報紙連載、還是電影。好故事的原則基本上是不會變的。


如果抱著聽故事聽個過癮的期待去看這部片,可真是要大失所望了。片中真正說出來的故事少之又少,充斥著故事的殘片,連主角朵兒薔兒姊妹的故事都說不完整,破片又拼不出一條完整的百納被,還留下邊緣沒有修剪的鬚鬚穗穗。本來看到那三十五個手工香皂,就會開始期待有故事可聽,但是卻雷聲大雨點小,馬達加斯加的魔鬼樹故事只讓我們這些觀眾聽了兩句,後面全部都是演員獨享。真是有點被耍的感覺。鳳凰城的男孩流淚變成仙人掌,這個故事意象十足,可是最重要的基本情節也缺席了。

這種故事觀一定會被人反駁:不覺得這樣很老派嗎?在經歷了現代主義和解構主義的洗禮之後,我們還需要像十九世紀的小說家一樣,講一個滔滔大河般的故事嗎?我們還需要去遵守說故事的原則、非把情節交代清楚不可嗎?故事不能只是一種概念的媒介嗎?不能用自由的形式去表達嗎?

問題是,說故事的方式隨著時代演進,不代表過去已經醞釀成熟的方式就必須被拋棄。在電影中可以看到這種企圖,三度穿插受訪民眾回答問題的畫面,打破故事與聽者的疆界,化被動為主動,這是一種敘事技巧的演進。然而技巧是為了把故事說得更完整而存在,脫離故事本身的技巧,就只是空殼了。


其實電影中人際關係本身,就有許多值得仔細經營的部分。如果純粹從我個人對人心的理解來猜測,把這電影的情節當作真實生活中的人來思索,裡面的關係其實很有趣。現在就來把片中的主要人物關係來個「假戲真作」的想像吧:

朵兒姊妹與母親的關係:

這母女三人其實可以演出很精彩的家庭動力學。一個強勢的單親媽媽,一個乖巧的姊姊、一個叛逆的妹妹,她們之間究竟是如何形成這樣的互動?這背後就有一大堆戲了。媽媽的強勢對姊妹如何造成影響?姊妹又是怎樣接納與反抗?她們如何達到平衡?

一個看似賠錢的咖啡店,照理說應該可以是個很好的衝突引爆點,例如:強勢媽媽對經營方式的干預,如果在片中有更具體的行動,就可以讓觀眾體驗到那種霸道的愛。朵兒如何應付媽媽的干預,也可以顯示她的性格,角色的性格是推動故事的關鍵元素。如果這部分沒有交代清楚,故事的進行就顯得相當勉強了。

從朵兒後來選擇加入沙發客的行列去環遊世界看來,她原本應該是個乖巧、守規矩、服膺社會價值的女孩。受到媽媽的壓制,她努力扮演好女兒的角色,而將內心想要自由發展的渴望壓抑下來。直到有了咖啡館之後,這被壓抑的夢想才得到實現,這才能解釋為何她會那麼興奮的赤腳在咖啡館的地板上跳舞。媽媽對於女兒的自由,一開始必定會按照過去那種缺乏安全感的管束模式去唱衰,後來又怎麼會願意幫助她經營這個荒誕不經的夢,照理說就是電影情節可以好好發揮的地方。這部分經營的成敗,決定了電影的精彩度。所以只能很遺憾的說,這部電影實在不夠精彩了。


至於妹妹薔兒,如果能夠多一些細節把她性格的特色突顯出來,應該會是個非常有魅力的角色。她個性叛逆,對週遭事物有一種不在乎的神氣,看起來並不是個在主流價值中很成功的人,但是她的優點就是經常天馬行空的來個靈光一閃,提出相當有創意的想法。在這母女三人當中,她應該是讓大家跳脫框架、把關係或情況帶往新方向的那個人。她一定是家中的反叛者,跟媽媽之間的張力應該會很大。當她和媽媽起衝突的時候,朵兒可能就會成為那個在中間緩衝的人,或者成為痛苦的夾心餅乾。

朵兒和薔兒之間,應該也有某種程度的張力。朵兒會欣賞妹妹的叛逆、直率與勇敢,但是應該也會怨懟她的不負責任,甚至可能暗暗的嫉妒她能夠如此自由,不像自己那樣必須扮演乖女兒的角色。薔兒則會欣賞姊姊做事情的條理和務實,也依賴她解決自己和媽媽之間的衝突,但可能也同時認為她「假仙」,在媽媽面前裝乖,甚至暗中嫉妒她獲得媽媽較多的注意力。她們的感情建立在因失去父親而更強烈的相互依存、對抗母親的結盟、或許也包括分享心中的夢。


朵兒與說故事的人:

一塊手工香皂,代表一個城市、一段故事、一個對世界遠方的嚮往與流浪的夢想。擁有這些香皂的人,是個見多識廣、足跡踏遍世界的人。他的生活就是旅行,他的角色就是傳遞外地訊息的說書人。這樣的人會想要拋下自己擁有過的這一切,也許是一種對漂泊的厭倦,也許是看淡一切的徹悟,甚至也可能是一種萬念俱灰的放棄。到底是哪一種,片中沒有說明,甚至也沒有足夠的線索供我們猜測,因此也無法判斷他和朵兒的關係會如何發展。

除了上述的關係之外,咖啡店的客人們也都各有故事。透過他們對特定物品的喜愛,或者帶來交換的東西,照理說應該也可以說出相當精彩的內容。但是很可惜,物與人之間的關連、以及人與人如何透過物品而連結,這部分也完全沒有好好經營,物品抽離了人的生命經驗,變成空洞的道具。

咖啡館這個場景,應該是個人們互相交流的地方,交換物件,交流生命體驗,分享心情。這其中的點滴才是真正能夠吸引人、感動人的部分,而且,這才是這部電影企圖捕捉的城市生活樣貌。所以說穿了,如果關於生活與生命的一切,電影中都付之闕如,那麼到底這部電影想要傳達什麼?


如果說故事的技巧不足,就只能以輔助的方式讓觀眾了解。片中三次穿插受訪民眾對問題的看法,這三個問題都是與價值觀相關的問題,再加上片中不斷重複的一個關鍵字「心理價值」,非常努力的在告訴大家:物品的價值是由心理決定的,不是貨幣決定的。如果電影本身已經具備非常精彩的細節,用成熟的敘述方式告訴觀眾主角配角們大大小小的故事,那麼這些訪談片段根本就是多餘的干擾,不但沒有發揮任何作用,反而侷限了物品的意義。

看完這樣的一部片,忍不住要問:為什麼這麼一部關於台北的電影,拍得如此虛有其表?其實,這部片是台北市政府觀光傳播局為了「城市行銷」而公開徵選的一個電影企畫案,是第一部由官方出資完成的城市行銷電影。所以這部片打從一開始,就肩負為台北行銷的重責大任。它不能只是一部劇情片,而必須兼顧行銷的目的。或許這就是讓靈感無法自由流動的原因。

根據導演蕭雅全的自述,他過去十年主要的工作是拍攝廣告,一開始也是以廣告的思維去分析台北的「產品特質」。儘管最後「決定電影仍必須由一個感性的故事來牽引」,但是把台北視為一個產品、而非生活場景的出發點,似乎限制了劇情的發展。當台北被抽空到剩下「產品」的時候,其中的人與生活就不存在了。


這並不是導演的錯。在拍攝期間,他就想過「促成富錦街周邊的社區互動,以電影中以物易物的想法,或是「時間銀行」的觀念(以等量的時間交換彼此服務,例如以2小時的鋼琴教學交換2小時的清潔或園藝工作等),來說服里長與里民參與」,這個構想若能成功,其實就是某種形式的社區組織工作了。假設真的往這個方向進行,把組織的過程用影像記錄下來,本身就夠精彩了。不就是人的互動與參與造就了城市的價值嗎?

由此可以思考的另一個問題就是,城市行銷,究竟是把城市推向國際舞台,還是把城市的靈魂抽空,只剩下觀光消費的空殼?當我們把自己當作商品放在別人眼前,我們又是以怎樣的價值去衡量自己這個城市、自己的生活?總算,在價值問題上,這部電影引發的思索沒有離題。

2 則留言:

  1. 您這篇寫的真是~~犀利~~

    或許我該讓我朋友(導演)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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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好啊~ 歡迎轉載~~ 不敢說能有什麼影響力,至少說出了電影愛好者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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