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19日 星期一

當浪漫英雄行走於世紀末

在十六世紀的海盜黃金時期,英國海盜在國家的資助下劫掠西班牙載運拉丁美洲貴金屬的船隻,當中的佼佼者甚至擁有女王賜予的爵士頭銜。這些海盜跑遍當時大洋上的每一條航線,見多識廣,他們的探險故事在上流社會的沙龍相當受到歡迎。


菲立普‧費南德茲─阿梅斯托雖然有個西班牙名字,卻似乎承襲了英國海盜的沙龍閒談傳統。他是著名的大學教授,也是BBC的節目主持人,被喻為世界最好的歷史學家之一。《文明的力量》是一本磚頭般的厚書,卻不是枯燥的理論著述,充滿了駁雜的趣味。阿梅斯托發揮結合了歷史學家的著述功力,以及名主持人的見聞與說故事的才華,寫了這本看似嚇人的「隨筆」。

隨筆應當是作者的自謙之詞,內容多達一千多個注釋的書絕對不能簡單的稱之為隨筆。作者會這樣稱呼這本書,是因為其中的主要觀點是一個特殊的角度,而不是一套理論。任何一種企圖解釋大規模現象的宏觀理論總是難以避免過於抽象、見林不見樹的問題,尤其以「文明」為對象的理論更免不了帶著某種演化論的迷思,也就是把文明當作一種「進化的過程」,並且根據物質文化的特徵為這個進程排序。

為了避免落入演化論迷思,作者選擇以「環境」為文明分類,因為環境是自然客觀的存在,用環境作分類可以避免過去研究者歸納所用的模組中隱藏的無形文化偏見,同時破除單一漸進式的文明演化模式,表現人類在各種環境中發展文明所展現的多元性。另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和「文明」的定義有關:文明(civilization)一詞創造於十八世紀的歐洲,意味著「自然」的對照面,也就是藉著社會儀式、禮節等剔除內在的「野性」,也可進一步引申為改造自然。因此作者給文明所下的定義就是:具有系統性的改造自然的計畫。


從這個定義出發,文明就是一種人類對自然環境的改造決心的展現。接下來的各章節中,作者敘述了從冰原、沙漠、森林、熱帶低地、島嶼、海岸等各種不同的生態環境中,人們如何適應環境,又是如何使用環境中的資源。其中一個比較有趣的觀點,就是作者將不適合文明發展的環境視為一種「通道」,是文明之間彼此交流的要道,如中亞大草原或沙漠等。

其實,作者無心插柳的藉由這本書說出了一項事實:最能彰顯生物多樣性的一個觀察向度就是人類的文明。生物多樣性包括基因多樣性、物種多樣性以及生態系多樣性。因為文明之間彼此交流,造就了工藝技術、文化、語言、人種的融合,呈現了基因多樣性(如果文化上的「瀰因」也算在內的話);綜觀世界上文明發展較顯著的地區,都是物種較豐富多元的地區,可見物種多樣性是文明的一項助力;從寒帶到熱帶、從草原到海洋,人類在各種不同的生態系都留下了文明痕跡,文明的紛歧呈現了人類多元化的適應方式,正好足以彰顯生態系多樣性。


這個觀察向度也很貼近作者對人與自然的關係的看法,他認為人類不該將自己和整個生態系劃分開來,人類開始自視高於其他物種的時候,就是開始剝削自然環境、耗盡資源、走向消亡的開始。人類始終都是生態的一部分,文明是一種改造的決心,但是自然的力量卻使這樣的決心逃不過消解的命運。就是這個觀點讓讀者得以猜測到,這本書真的是一本重量級的「隨筆」。儘管作者也在結尾的章節裡提到現在隨處可見的生態危機,但是在文章背後發聲的基本上並不是一位呼籲大家關懷生態問題的道德勸說者,而是一個歌詠壯闊自然與文明互相激盪的浪漫主義者。

從開頭的引言和最後提到的德瑞克‧賈曼的花園,就可窺見端倪。賈曼的花園在核電廠與海岸之間,「一邊是人類污染的象徵,另一邊是大自然反撲的力量,待在中間的它本來就該消失」。作者把它視為文明的象徵:「對環境表示頑抗,投入了一次強弱懸殊之鬥。文明史上即便敗績累累──野蠻佔上風、愚昧的殺戮、進步的力量倒退、自然反撲、人類求改善不成,我們卻除了繼續努力維持文明傳統的生命,別無他策。」


開頭則引用了希臘悲劇作家索福克里斯的《安蒂岡妮》裡面的一段話,大意是人類是萬物中最奇特的,會在冬日風暴中渡海、會耕田狩獵、會創造城鎮,「未來沒有什麼他應對不了的,只有死亡,是他無可逃避的。」

或許可以這樣說,對作者而言,死亡是人生甚至是文明的終極問題。死亡是終極的自然法則,萬物永遠在改變中,沒有任何事物能長存。面對如此巨大的力量,即使投入全部的生命也無法與之對抗,但是也因為這樣的投入而成就了生命的光彩,唯有如此才能雖死猶生。站在這樣的高度,一切盡在不言中。

只是,我們仍然要問:若文明的力量對自然帶來壓倒性的影響,破壞了兩者之間的平衡角力,死寂的大地與文明的廢墟之間,浪漫英雄將行走於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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