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些年的家教生涯中,教過大台北不少區域的學生,不論來自哪個學校,每一屆的小學生都背著學校發的詩詞選集。彷彿大家串通好了一樣,這些不同學校的選集看起來都差不多,都是A4大小、訂書針裝訂、排版陽春的雲紋紙封面,內文以加了注音的16級標楷體印著老師們認為學生應該要知道的詩詞作品。但是為什麼是這些詩、不是另外一些詩被選入?為什麼是這些詩人、不是那些詩人被選入?為什麼要背些死了好幾百年的人寫的東西?老師都不解釋,學生們只好自己發展出奇奇怪怪的記憶法,痛苦的試圖把這些東西短暫的塞進腦子,然後在考完試後忘光。一年又一年,「古文=不知在寫啥的廢話=要背=痛苦」就這麼變成了某種全民共識。
一天,有一位家長興奮的秀出小孩發表在臉書上的一小段文字,內容是他與家人去爬山的小故事:因為其他人遠遠落後,他獨自一人在山上小小迷了路、最後有驚無險的找到方向走下山。其中一段描述獨自在山頂所見景物的文字,突然讓我想起謝靈運。這位學生跟大部分人一樣,曾經明確表示過對古文與詩詞毫無興趣。不過,我認為這或許是因為他不曾讀過謝靈運,不曾感受過與古詩的共鳴。
謝靈運這個人非常有趣,堪稱中國詩人界的登山家。很少看到古代中國人寫的詩中有那麼多肉體奮力掙扎的痕跡。當然,每個寫出山中美景的詩人都不是坐纜車上去的,但是他們的詩幾乎不會呈現辛苦爬山的過程。謝靈運卻不厭其煩的寫出他如何攀緣林木、如何涉溪泛舟,如何跋涉崎嶇艱險的山路。也許就是這種與環境拼搏的過程,讓他對許多自然界的細節觀察入微,因此能夠使用非常精確的動詞去描述景物。與在他之前的詩人比起來,他的動詞用得相當多,尤其是與身體動作有關的動詞。多數詩人寫山,是靜態的旁觀,而謝靈運卻寫出了動態的參與。
古代史書有一段關於謝靈運的軼事,道出了他的登山家精神:
靈運因父祖之資,生業甚厚。奴僮既眾,義故門生數百,鑿山浚湖,功役無已。尋山陟嶺,必造幽峻,岩嶂千重,莫不備盡。登躡常著木履,上山則去前齒,下山去其後齒。嘗自始甯南山伐木開徑,直至臨海,從者數百人。臨海太守王琇驚駭,謂為山賊,徐知是靈運乃安。
這段話的大意就是:謝靈運來自大族世家(曾叔公是打贏了淝水之戰的謝安、祖父是名將謝玄、姑婆是詠絮才女謝道韞),祖上頗有基業,家中有數百門生可以幫他開山鑿路,讓他造訪最險峻幽深的祕境。為了方便走山路,他自己改良了木屐,使之能因應上下坡的不同需求而調整。他曾經從始甯縣的南山開始,動員數百壯漢,用開山刀砍出一條路來,直到隔壁的臨海郡。山區不尋常的騷動使臨海郡太守王琇大為驚駭,以為是山賊入侵,後來看到是謝靈運才放下了心。
現在來看謝靈運的《從斤竹澗越嶺溪行》。這首詩描述他從大清早開始的涉溪越嶺之行。從清晨的聲音、光線、雲海、露珠開始,寫到他走進彎曲的山路、沿著彎曲的水流,走上陡峭的山路,徒步涉過湍急的溪水,走過棧道又往更遠的山爬上去。一路經過無數沙洲,水深的地方和水淺的地方長著不同的植物(他用「泛」和「冒」這兩個動詞描述植物的樣貌)。在玩賞途中卻不免想起楚辭《山鬼》那落空的等待,而自己不也像山鬼一樣,徒然懷抱美好的蘭蕙之質卻無人欣賞嗎?最後兩句有點空泛的自我安慰雖然有點可惜,卻不妨礙我們了解他的作品特色。短短一百字當中,就有十二個關於身體動作的動詞。
從斤竹澗越嶺溪行
猿鳴誠知曙, 谷幽光未顯。
岩下雲方合, 花上露猶泫。
迤邐傍隈隩, 迢遞陟陘峴。
過澗既歷急, 登棧亦陵緬。
川渚屢徑復, 乘流玩回轉。
蘋萍泛沉深, 菰蒲冒清淺。
企石挹飛泉, 攀林摘葉卷。
想見山阿人, 薜蘿若在眼。
握蘭勤徒結, 折麻心莫展。
情用賞為美, 事昧竟難辨。
觀此遺物慮, 一悟得所遣。
他的另一首詩則是對周遭景物有精彩的描述,內容敘述他一整天從南山走到北山,從湖中的船上下來走山路,看到了遠方的沙洲、茂盛的松樹、幽深的山徑和沙洲。「俛視喬木杪」就是往下看,看到了高大樹木的頂端,「仰聆萬壑灇」則是抬頭聽見山谷中奔騰的水聲。接下來那兩句寫景,對常爬山的人來說也是非常傳神。不過很難免的,詩的最後仍然幽幽的透露出不為世人所理解的孤高。
於南山往北山經湖中瞻眺
朝旦發陽崖, 景落憩陰峰。
捨舟眺迥渚, 停策倚茂松。
側徑既窈窕, 環洲亦玲瓏。
俛視喬木杪, 仰聆大壑灇。
石橫水分流, 林密蹊絕蹤。
解作竟何感? 升長皆丰容。
初篁苞綠籜, 新蒲含紫茸。
海鷗戲春岸, 天雞弄和風。
撫化心無厭, 覽物眷彌重。
不惜去人遠, 但恨莫與同。
孤遊非情歎, 賞廢理誰通!
同樣是爬山,王維就比謝靈運從容不迫得多。以前在教科書上看到對王維的描述是「閑靜淡遠」,但是如果沒有對作品的深度賞析,沒有與不同詩人的比較,這種描述就只是空話。直到我去比較不同詩人的登山詩,才真正體會到所謂的「風格」,會顯現在一個人的作品中,不論題材是什麼,風格就像一種簽名,一種個人獨特的味道。王維的這首詩完全沒有任何流汗喘氣的狼狽感,只是以他那畫家的品味,把山上的景色寫到讓人覺得歷歷在目。
終南山
太乙近天都, 連山到海隅。
白雲回望合, 青靄入看無。
分野中峰變, 陰晴眾壑殊。
欲投人處宿, 隔水問樵夫。
杜甫也寫過一首有名的登山詩,和王維比起來,杜甫在其中投射了相當多的感情。他不像王維那樣只是淡淡描述景色,而是寫出主觀的感受:「造化鍾神秀」、「蕩胸生曾雲」、「一覽眾山小」。對於光線投射在山脈上造成的明暗高反差效果,王維只是客觀的描述「陰晴眾壑殊」,杜甫就偏偏要來個「陰陽割昏曉」。那個「割」字賦予了一種動態感,一種陽剛的力道。相較於王維的淡定,杜甫的作品被認為比較有入世關懷,比較感情豐富,以致後人分別以「詩佛」與「詩聖」為他們倆做了定評,這種風格的差異從登山詩就能看出端倪。
望嶽
岱宗夫如何? 齊魯青未了。
造化鍾神秀, 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曾雲, 絕眦入歸鳥。
會當凌絕頂, 一覽眾山小。
還有一個會把爬山的辛苦描述在作品中的人,就是非常景仰謝靈運的李白。不過他不像謝靈運那樣,把登山吃苦當吃補,重點並不放在過程中的細節,而是極盡誇張之能事的描述在他心中,山的高聳和險峻已經不是凡俗語言所能形容,因此不能不動用許多神話意象來添油加醋。看李白的詩,經常會覺得李白這個人在現實生活中,應該是那種一點點小事就會大呼小叫的戲劇型人格。
他最有名的登山詩,開頭就來個「噫吁戲(這個字在此要唸呼),危乎高哉!」好像爬山爬到氣喘吁吁,還沒調整好呼吸就急著開口:「呼......呼......實在夭壽高!」接著他想像力爆發,緬懷蜀地悠久的過去,神話般的歷史。然後連續好幾句,說這山只有鳥飛得過去、沒有人跡;說五壯士拔蛇出洞的傳說;說太陽神駕著六條龍拉的車子來這裡都過不去,只好回頭;黃鶴也飛不過去,猿猴也爬不過去;伸手就能摸到天上的星宿......這好幾句其實都在講同樣一個意思:山、好、高!
蜀道難
噫吁戲,危乎高哉!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
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
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
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鈎連。
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
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
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岩巒。
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嘆。
問君西遊何時還?畏途巉岩不可攀。
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
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
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掛倚絕壁。
飛湍瀑流爭喧豗,砰崖轉石萬壑雷。
其險也如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
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
朝避猛虎,夕避長蛇,
磨牙吮血,殺人如麻。
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側身西望長咨嗟!
以上述四位詩人的作品來看,謝靈運使用五言詩,是因為當時的七言詩尚未發展成熟,王維與杜甫使用格律嚴謹的五言律,自然產生了內斂的文氣。李白全然不管格律,把這首詩寫得參差不齊,也很有一種上氣不接下氣的感覺,甚至到後面還出現散文般的句子,彷彿整個人都被辛苦的登山過程折騰得四分五裂,詩不成詩似的。但是也只有這種毫無章法可言的句式,能淋漓盡致的解放李白心中那誇張戲劇化的感受。
同樣是爬山,每個人接近山林的動機與感受都是不同的。有人喜歡嗨翻天的團體旅遊喜樂感,有人喜歡挑戰體力極限的快感,有人喜歡自然觀察的樂趣。畢竟時代不同,我們現在都不寫詩了。而我們無法以言語道盡的一切,都在社群網站的照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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